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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點鐘光景,秋林開始關門。平常日子,南貨店都是過六點才關張,今日盤存,要早些。
店門其實不是門,是一塊一塊的長條木板。門框上下有凹槽,上面凹槽深些,下面凹槽淺些,將板子往上頂,懸空,再對準下面的凹槽,將門板落下去。木板是杉木的,杉木有筋,吃重,每一塊都有幾十斤的分量,耐得住日晒雨淋。
這一年,秋林十九歲,細手細腳,沒幾分力道。但第一天南貨店報到,他便爭了這上門板的生活。秋林記牢父親的一句話,父親說,秋林,今朝起,儂就是一個大人了。記牢這句閑話,秋林咬緊牙關,每日天沒亮,就爬起來卸板,忙到天黑,又一塊一塊上回去。
秋林上板的辰光,馬師傅便用生絲擦他那把寶貝算盤。算盤是紫檀的,烏油油,玲瓏小巧,四周包著銅角,因為年頭長了,四個銅角蹭得金子一樣。
馬師傅是這家南貨店的店長,生得胖,彌勒一樣的面相,一天到晚掛著笑。平日里,馬師傅總穿一件洗得褪色的中山裝,袖子上戴兩個藏青色袖筒,收拾得清爽利落。除了紫檀算盤,馬師傅還有一桿精巧的象牙秤。馬師傅家民國時便在縣城裡做南貨生意,紫檀的算盤,象牙的秤,都是老底子留下的。
店裡盤存,就是算賬。每個月到了月底,店裡總要將這一個月的賬算一算,理一理。走了多少貨,存下多少東西,賬面上是升溢了,還是虧損了,都要用算盤珠子打清爽。升溢了,將升的部分上交給供銷社,到年底,供銷社發一張紅辣辣的獎狀,貼在牆上。虧損了,要講出原因,講不清爽,就是貪污,要運動,要批鬥,要坐監。
吃罷飯,馬師傅打開保險箱。保險箱裝著錢和賬本,馬師傅取出賬本,分配任務。店裡四條人,分兩組,秋林和馬師傅一組,盤副食品,齊師傅和吳師傅一組,盤百貨。齊師傅和吳師傅在櫃檯里外對坐,秋林和馬師傅坐飯桌旁邊,一張圓桌,頂上一盞十五支光電燈,燈光昏黃。
盤存要點貨,登記。點貨是清點店裡這月剩餘的貨物,登記是填報表。報表上有內容、品名、價格、數量,一格格列得清清爽爽。這個月剩下了多少斤糖,多少斤老酒,都要仔細填寫在報表上。填完了,再用算盤噼噼啪啪算一算,和保險柜里的現金對一對,就能看出有沒有升溢,有沒有虧損。
這一組,秋林負責點貨,馬師傅負責登記。秋林點清楚了,念一聲,馬師傅拿鋼筆將數目填到報表上。這一組盤完,齊師傅那一組也就差不多了。兩組的報表交到馬師傅手裡,馬師傅再拿出他那把紫檀的小算盤一起算一遍。
一番緊張的點貨登記後,房間的氣氛開始鬆弛了下來。齊師傅靠在櫃檯邊,點上一根煙。吳師傅饞癆,惦記著盤存後的宵夜,壓低聲音說,齊師傅,可以去打蛋湯了吧?齊師傅吐出一口煙,沒理睬。秋林站在一邊,一聲不響,只盯著馬師傅的手指在算盤珠子上翻飛。
終於,噼啪作響的算盤珠子安靜落來。馬師傅取落老花眼鏡,雙手抱了個拳,托著下巴半日不說話。好一陣,馬師傅才開口,你們都來看看。幾個人便湊上去看,只見升溢一欄空著,虧損一欄寫著兩百元。
短暫沉默後,吳師傅和齊師傅都轉頭看秋林。兩人的眼光里都夾了私貨,特別是齊師傅的眼睛,眼白多,烏子少,是對死魚眼,看得秋林心裡一陣一陣地發毛。
吳師傅悶一陣,扭過頭不咸不淡地念,怎麼虧損那麼多?這店裡可從沒出現過這麼大的缺口。
秋林聽著吳師傅的話,彷彿針對自己。這是他到這家南貨店後的第一次盤存。
秋林肚皮里委屈,低下頭,幾乎掉落眼淚。吳師傅看不見,又說,當年店裡盤存,就少了五分,天寒地凍,我和馬師傅坐在櫃檯前整整算了一夜。賬目對不上,那是坍了天了。
馬師傅看吳師傅一眼,敲了敲桌板,說,莫講怪話,抓緊時間再盤一遍。
幾個人重新開始點貨登記,房間里又是一陣噼里啪啦的算盤珠子動靜。一番忙碌,最後,盤出來的賬目還是缺了兩百。不過,第二次盤,原因也尋到了,是少了一匹布。
馬師傅抖了抖算盤,將珠子複位,慢腔慢調。
少了一匹布,怎麼少的,我不曉得。各人都莫在心裡胡亂盤算。這個店裡,就這麼四條人,每日都在各自眼皮底下進出,不可能明晃晃拿走一匹布。現在的問題,先不要破案,要先解決事情。出了問題,就是四條人的問題,大家要一起擔。這匹布,就是這個月的虧損,我暫時不上賬,大家心裡清爽,有虧損,手下就緊一點,多用點氣力,爭取月底時能把這個賬平了。
聽了馬師傅的話,各人都不說話。原本是說賬盤好了,用煤油爐煮核桃蛋湯當夜宵。一匹布的事情弄得大家都沒了心思,各自回房去睏覺。吳師傅嘟著嘴,斜瞟秋林,一臉埋怨。
秋林回到房裡,躺床上胡思亂想。樓下,馬師傅將南貨店角角落落檢查完了,站在樓梯口用力喊一聲,時辰不早,都好睏覺了。
南貨店裡頓時安靜了。可越安靜,秋林卻越沒有睡意。第一次盤存就出這樣的問題,秋林不曉得該怎麼辦。吳師傅說從沒出現過這樣的缺口,來了自己這麼個新人,就有了缺口。他們像是認定了這匹布就是他拿的。店裡會不會要自家賠?他一個月才賺廿五元工資,二百元,不吃不喝差不多要干大半年。還有,即便自己賠了鈔票,是不是就能了結,會不會把自己抓去批鬥,抓去坐牢監?越想越心慌,秋林困不著,翻來覆去,幾乎要將一床草席攪成末子。
早起,秋林守櫃檯,看見齊師傅早早地出門去。今天不是他輪休的日子,不曉得是去做啥。齊師傅一雙死魚眼,一副瘟神模樣,秋林也不敢問。馬師傅房間里走出來,站在櫃檯前,將一個個玻璃罐蓋打開。玻璃罐里放著餅乾、白糖。馬師傅將蓋子打開,又蓋回去,卻不擰緊。馬師傅蜷起中指和食指,輕輕敲了敲櫃檯面。
小陸,餅乾罐的蓋子不要蓋太緊。
秋林一愣,搞不懂馬師傅的話是什麼意思,想問,馬師傅卻不理睬他,也出門去了。
中午,有個村裡女人來櫃檯上,要稱二兩餅乾給丈夫下酒。秋林從玻璃罐里取出餅乾,給她稱了,將蓋子擰回去時,想起馬師傅的話,手下猶豫,沒有擰緊。整一天,秋林都是心裡打鼓,時不時去看那玻璃罐。蓋子不蓋緊,餅乾會受潮,餅乾受潮就不好吃了。馬師傅為什麼要提那樣的要求?奇怪的是,平時不覺得,整日盯著餅乾罐,卻總有人來稱。秋林賣得不情願,餅乾罐蓋子這麼松,這幾日又都是陰天,他看著餅乾罐,總疑心裏面的餅乾生出絨毛來。
到了夜裡,馬師傅和齊師傅依舊不見人影。秋林熬不牢,問吳師傅,馬師傅和齊師傅做什麼去了,怎麼天黑了都不回?吳師傅冷冰冰回答,等他們回來,你自己去問。說完,就回了自己房間。秋林心裡打鼓,心想,吳師傅一定是曉得緣由的。他疑心馬師傅和齊師傅是為盤存的事出門。莫不是去上級供銷社告發自己去了?整一夜,秋林心裡都是七上八落。
轉日清早,秋林早早起來,去路廊旁邊的水作店稱了一斤油豆腐。油豆腐剛出鍋,熱燙燙,噴噴香。南貨店裡都是各自點煤油爐做菜,平時,秋林也去水作店買些豆腐渣。豆腐渣便宜,與鹹菜一起炒,配飯最好。水作店裡的老倌人好,秋林去時,總多給些。秋林從沒在水作店買過油豆腐,今天不但買了油豆腐,還買了豆漿。
等吳師傅起床,秋林便將油豆腐和豆漿送到吳師傅面前。吳師傅驚訝,嘴巴里推得客氣,但雙手卻接了過去。吳師傅吃著油豆腐,喝著熱豆漿,聲音響亮。
秋林見他吃得高興,念道,不曉得馬師傅和齊師傅今朝會不會回來。
吳師傅看了秋林一眼,說,你這後生,心思還蠻重的。他嚼著油豆腐,想了想,說,算了,難為這些油豆腐,我也莫瞞你,他們是去進貨了。
秋林問,供銷社進貨不是三個月一次嗎?
吳師傅說,不是去供銷社進,供銷社裡的貨源都有登記,都要上賬。齊師傅是去海邊,馬師傅跑山裡,這些自己尋門道弄來的貨不用上賬,賣了鈔票才可以填店裡的虧空。
秋林聽了這樁原因,稍稍安心了些。忖了一會兒,又忖起另一樁事。
吳師傅,昨天馬師傅出門時,叮囑我,不要將餅乾罐的蓋子蓋實,這又為哪樁原因?
吳師傅聽了只是笑,不講話。
秋林急了,說,吳師傅,你不講給我聽,我這一天心裡都不安穩,做賊一樣。
吳師傅就往店門口看,見四下無人,悄聲說,都是沒辦法的事情。這盤存虧損了,只能想辦法,各處都生些銅鈿銀子出來。餅乾罐蓋子松一些,受些潮,雖然難吃些,但能增重。同樣的餅乾,就能多賣出些鈔票。明白了吧?
秋林聽了,心裡暗想,雖然是補虧損,但這樣做不就是弄虛作假了嗎?但忖顧忖,嘴上卻不敢多講一句。
吳師傅吃完豆漿和油豆腐,滿足地摸摸嘴巴,說,馬師傅和齊師傅出門,你是新人,這幾天,櫃檯上的事你就暫時不要過手了。
秋林聽了,心裡明白,這補虧損絕對不止鬆餅干蓋子一樣辦法。自己不內行,做不了那些手腳。
整一日,秋林都在暗中觀察吳師傅的手法。仔細看了,多少看出一些端倪。比如賣白砂糖,平日只包一層細紙,一層粗紙,現在,會再多包上一層粗紙。粗紙用多用少,不會上賬,多包上一層,就多增了一分白砂糖的進項。這樣做,一般都不會有人提出異議。有人提了,吳師傅也會跟對方解釋,這次來的糖特別細。買糖要糖票,糖票珍貴,包得不仔細,漏了可惜。多包層紙,牢靠些。這樣一講,對方也就沒多的閑話了。打酒人來了,吳師傅也有辦法。打酒不論斤,論提。酒提形如打水桶,垂直有一長柄。平日里打酒,馬師傅總叮囑,酒提要輕輕落,輕輕提。現在,吳師傅當家,碰到內行的,依舊輕輕落,輕輕提,碰到不內行的,酒提伸進酒埕里,手上就會用些力道,加快起落速度。這樣,酒埕里的酒就會起泡沫,趁著泡沫未散,迅速舀起來,倒進客戶的酒瓶。泡沫掩在老酒上,酒就可以少些,減些斤兩。再有,就是扯布。扯布按尺寸,村裡女人來扯布,吳師傅算好對方所要尺寸,丈量布匹時,手上便加了勁,將布拉得緊些。這樣下來,一匹布賣光,也能省下不少。
看到這一切,秋林暗暗有些吃驚,他沒想到平時蔫頭耷腦的吳師傅竟還有這樣的手段。
2
在分配工作之前,秋林忖破腦袋也忖不到自己會到南貨店去當一名小夥計。秋林頂想去的地方是工廠。工人階級領導一切,站在機床邊,做一顆革命的螺絲釘,多少人饞癆。可臨到畢業分配工作,秋林家裡卻出了場風波,讓他也受了牽連。
秋林姆媽說,我去探監時,你的父親見了我,一直說對不起,一說,就出眼淚。我也想不通,你父親一世都是謹慎細意的人,怎麼會到了這境地?「文化大革命」,那是時代潮流,他怎麼會曉得站哪一邊?他本是不想去跟這些東西打交道的,可他在單位上班,手底有些文筆,那些人自然選他寫戰鬥檄文,寫大字報,他敢不寫嗎?「文革」了,這派打倒那派,「文革」結束了,那一派又打倒這一派,你父親夾在中間,就是塊夾心餅乾。他被叫去審查,膽子那麼小的人,此時卻硬得像塊石頭,從來不說推板[1]的事情,只是說讓我們放心,他很快就會回家。即便現在坐了牢監,也總說牢監里好,吃飯睏覺都準時,臉上水色都好看了。我卻不信,牢監飯哪有好吃的?可他從來都說好話,不讓我擔心。唯獨說起你時,他才會忍不住掉下眼淚來。
秋林記得清爽,父親出事那天,一家人等他吃夜飯,只等到天黑都不見人。後來,才曉得他被關押審查了。父親被關在一個小黑屋裡,一隻出氣窗比個面盆大不了多少。一張桌子,一把椅子,一疊稿紙,一支鋼筆,讓他交代問題。
父親在小黑屋裡關了一個禮拜。每天,母親都把飯菜做好,讓秋林送去。秋林每次去,父親總是笑眯眯的,絲毫看不出他在這裡受苦。父親摸秋林的頭,語氣平淡,回去跟你姆媽說,這裡很好,不會有事情的,讓她放心。
最後一日,正巧是端午節。父親愛喝酒,母親就讓秋林給他帶了半瓶紹興黃酒。父親見了秋林,讓他陪著坐了一會兒。父親倒了一杯酒,遞給秋林。秋林從沒喝過酒,一仰頭下去,喉嚨口冒火,大聲咳嗽起來。父親在旁,看著秋林咳嗽,一聲不響。秋林發現,那一刻,父親看自己的目光有些異樣。
臨走時,父親拿出一個小紙條,偷偷摸摸塞進酒瓶,用蓋子蓋好。
秋林走到門口,父親突然叫了他一聲。房子里光線暗,秋林看不清楚父親的樣子,只聽黑暗中傳來父親乾巴巴的聲音,秋林,要記牢,從今朝起,儂就是大人了。
秋林回家,將酒瓶交給母親。母親看了酒瓶里的紙條,只是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哭。秋林不曉得那酒瓶里的紙條上寫了什麼。沒幾天,父親便判了刑,關到了餘姚的監獄。
父親入監後不久,秋林高中畢業,面臨分配。秋林那一班,幾乎都是幹部子弟,分配時,大多數人都去了工廠這樣的好地方,唯獨秋林,被發配到了鄉下的南貨店。
秋林到南貨店裡上班,店裡幾個老倌,對秋林頂好的要算馬師傅。吳師傅陰陽怪氣,齊師傅冰清水冷,唯獨馬師傅,臉上掛滿笑,像自家親人。
秋林到店裡第一日,馬師傅尋他談心。馬師傅伸圓鼓鼓四個指頭,對秋林說,舊時代,當學徒要整四年,除了學藝,還要挑水劈柴,端屎端尿,料理師傅和師娘的生活。學徒吃的苦,簡直賽過黃連。
馬師傅說,現在是新時代了,再不講舊社會的那些學徒規矩了。不過,既然你幹了這行,就要好好學。不管到了什麼時候,身上有樣本事,總是沒虧吃的。
馬師傅教秋林打酒,馬師傅說,酒提要輕輕放入酒缸,不能直直往下壓,酒提一壓,酒水翻動,缸底的東西浮上來,酒就混了,吃酒的人就不歡喜了。酒提要慢,小心斜著,讓酒自然灌到裡頭。酒有黏性,出酒埕時要穩,要帶一頂酒帽兒,顯得這一提酒滿滿當當,都要漫出來了,顧客看了高興,以為佔了便宜,得了面子,以後就歡喜到你這裡來。
馬師傅又說,站櫃檯,顧客來了,你不能朝里站,不能將屁股對著顧客。要面對面,要帶笑臉,和顏悅色。你態度好了,他當然願意來做你的生意,你忖一忖,誰歡喜將臉來對你的冷屁股?生意難做,生意也好做,點滴都不能漏過。又譬如掃地,平日里,你不能拿著笤帚往外掃,要是舊時代這麼掃,師傅一定會拿板子打你手心,這樣掃,財氣都被你掃出門了。當然,新時代不講這些封建迷信,但顧客進來了,你朝外掃地,也不禮貌,難道你要將他掃地出門嗎?這都是規矩。做生意要誠信,要對顧客好,你誠信了,對顧客好了,他願意來,這生意也就做成了。
馬師傅的一番閑話講得秋林服氣,他想自己運道好,能碰見這麼個好師傅,他一定要聽馬師傅的話,學出名堂。
平日里,除了掃地,洗刷,秋林沒事就躲在齊胸高的櫃檯裡邊練手藝。包包裹,打算盤,練得辛苦。算盤珠子噼噼啪啪,從一加到三十六,又從三十六撥回到一,反覆打,反覆練。練得久了,手就硬了,不聽使喚,總是算錯。秋林生自己的氣,一生氣,就用力將手摔在了櫃檯上。馬師傅見了,就會笑眯眯地走過來,講話輕輕腔,唱戲文一樣。
後生,莫太心急,慢慢來,慢慢來哉。
3
齊師傅是出門第四日回來的,馬師傅則比他要晚一日。
齊師傅這次出門,因為時間緊,跑得並不遠,沒有收到什麼特別好的海貨。但他還是挖空心思,帶回十斤跳魚乾,十斤香魚乾。吳師傅上手挑著看,只見一條條香魚乾金黃油亮,香味四溢。跳魚乾小拇指粗細,一根根如同烏金。
吳師傅說,小陸,你別看這些魚乾不起眼,都是好東西。先說這跳魚,海邊人用鉤子鉤來,一條條穿在樹枝上,用稻草煙熏火燎,烘成魚乾。這跳魚本就不大,烘乾後,還能有這樣粗細,難得。放上豆瓣蒸,放豆腐湯,煮麵,味道都是交關好。再說這香魚,一看就是三門灣的香魚。什麼香魚最好?鹹淡水裡長出的香魚最好。天台山流下的清溪水,流到三門灣入海。清溪水淡,三門灣水咸,鹹淡水交匯,才有這一等香魚。這些東西海邊人不當回事情,長亭離海遠,這些東西少見。配飯過老酒,都是再好不過的美味。
說完,吳師傅沖齊師傅豎大拇指,說,齊師傅,也只有你這麼好本事。齊師傅聽了,擺擺手,依舊面無表情,坐在一邊默默吃煙。
隔一日下午,馬師傅也回到南貨店。
出門時,馬師傅身上只帶去五十元現金,回到店裡,卻帶回一百元現金,三十斤筍茄。馬師傅說,這筍茄都是他在山裡人家一隻只羹籃子里翻找出來的。
筍茄就是毛筍,四月時挖來的嫩毛筍,剝掉筍殼,放入鍋內,加鹽加水,大火燒開。隨後,再文火煮上半日,撈出放太陽底下晒成筍乾。這筍乾就是筍茄。筍茄用來烤肉,煲雞湯,都是頂好味道。
至於一百元現金,則都是馬師傅山裡收皮貨所得。眼下,正是打獵好季節。冬皮如寶、春皮如草,天冷,野獸身上的絨毛最是細密,取下的獸皮又韌又軟,可以賣出好價格。但皮貨生意難做,難在兩隻眼睛。一張獸皮,要看大小、色澤,更要看槍傷部位。鐵砂打在野獸身上,槍眼細碎。如果收來的獸皮槍眼多,即便是冬皮,也沒有好價鈿。所以,沒有一雙火眼金睛,不敢收獸皮。
說起這趟收皮貨,馬師傅也是感嘆,畢竟是年歲大了,眼力不好了。平常日子,我真是不敢去收皮貨。話講得客氣,但馬師傅山裡轉一圈,收來的張張都是好皮貨,到收購站一賣,自然都是好價鈿。
秋林暗暗佩服,這三個老倌看著不起眼,卻是個個手底都有看家本事。
馬師傅和齊師傅回來後,三個老商業各顯神通,一個月下來,再盤存時,賬面上就如同變魔術一般,不但平了賬,還多出幾十元的升溢。
平了賬,馬師傅高興,拍板從賬上拿些銅鈿出來,吃頓好的,也是犒勞這一個月的辛苦。
買菜燒菜的任務自然就落在齊師傅身上。吃的事情,齊師傅最內行。什麼季節吃蟶子,什麼季節吃黃魚,什麼季節吃螃蟹,心裡清清楚楚一篇賬目。那雙死魚眼平常日子看不出動靜,可一看到水產,就能冒出光來。供銷社裡領水產,如果齊師傅上過手,其他單位的人,就只能挑揀些推板貨色了。
齊師傅買來菜,在燒飯間忙碌。今天的菜,油水用得特別足,這是馬師傅認可的。平日里各自做飯,雖然也用公家的油,但是極苛刻,一分一厘都不讓多用,今天不同。其他的調料,比如醬油、米醋、白糖,店裡頭都齊全。備料足了,齊師傅大展身手,菜的滋味比飯店裡都好。
吳師傅感嘆,說,多少日子沒沾過這樣的油水了。這燒菜,就是要多放油,又香又滋味。
馬師傅說,油水足,這菜當然是好吃。但這上半夜也要多忖忖下半夜事情,這開店,跟過日子一樣,要時時算計著。手指有漏縫就不行了,要懂得積少成多。
秋林在旁看著馬師傅,聽得認真。
[1]推板:差,不好,江浙一帶方言。